基督孤島─亞美尼亞

阿拉拉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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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美尼亞境內距離阿拉拉特山最近的教堂,Khor Virap;白雪的山腳已經是土耳其的領土。Photo credit: Frank

提起亞美尼亞大屠殺,不能不令人想起電影《A級控訴》,導演試圖透過映畫向世人傳達身為亞美尼亞人的悲痛。電影開頭映入眼簾的,是具有悲傷意象的阿拉拉特山(Mt. Ararat)。阿拉拉特山是亞美尼亞人的聖山,歷史上的大亞美尼亞(the Great Armenia)地區幾乎覆蓋整個高加索山區,包含這座海拔5,137公尺的聖山;因為歷史政治變化,聖山現今位於曾與亞美尼亞交惡的土耳其境內,男主角拉菲必須入境土耳其才能看到聖山腳下遭刻意廢棄的亞美尼亞教堂,拉菲拍攝的不只是聖山,還是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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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好的時候,能從亞美尼亞首都葉里溫遠眺阿拉拉特山。Photo credit: Frank

根據學者考證,亞美尼亞( Armenia)字源是來自希伯來聖經中的亞蘭(Aram),他是諾亞(Noah)眾子中「閃」(Shem)的兒子,在聖經裡,大洪水來了以後,諾亞方舟就停靠在阿拉拉特山,想像當時聖山孤懸汪洋之中,就像今天地處內陸的亞美尼亞孤懸於高加索山地,她的孤獨亙古永恆。

遺世而獨立

拿出高加索山地的地圖,亞美尼亞是個紮實的內陸國,除了北邊接臨的喬治亞共和國是屬於東正教國家外,東南西三面分別被土耳其、伊朗和亞塞拜然三個穆斯林國家包圍,亞美尼亞境內還有許多亞塞拜然的內飛地(enclave),再加上亞美尼亞的基督教通常被稱為是「亞美尼亞使徒教會」,嚴格說起來並不屬於東正教(Eastern Orthodox),而是「東方正教」(Oriental Orthodox),使得亞美尼亞在信仰地圖上,一枝獨秀於高加索山地。

高加索
亞美尼亞東西南三面都是屬於穆斯林勢力範圍,不過伊朗和亞塞拜然之間有些齟齬,亞美尼亞反而和什葉穆斯林的伊朗關係不錯,又是一個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的實證。取自網路圖片

東正教和東方正教其主要的差異來自於西元451年的迦克敦會議(Council of Chalcedon),此會議確立耶穌身上同時存在「神人二性」,屬於東方正教的亞美尼亞使徒教會堅持耶穌的神性和人性是整合在一個狀態中,不可分離,因此又被稱為「合性論」或「一性論」(Miaphysitism,按:也有稱為Monophysitism,但迦克敦會議中為了調和「神人二性」,特別使用Miaphysitism較具有統合性質的用語,而東方正教派也認可Miaphysitism的用法,但偏好自稱「非迦克敦派」),獨立於天主教、東正教和新教的分類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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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崎嶇山地的Geghard修道院,曾存放那支羅馬士兵用來確認掛上十字架的耶穌是否已經死去的「命運之矛」(Spear of Destiny),加上其建築本身與岩壁地形合而為一,名列「世界文化遺產」實至名歸。Photo credit: Frank

西元301年時,亞美尼亞王國的梯里達底三世(Tiridates III)即把基督教定為國教,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把基督教定為國教的王國,但由於「亞美尼亞使徒教會」對於基督神性的看法不同,被當時羅馬基督教世界視為異端,益加凸顯亞美尼亞孤獨的個性。

承載亞美尼亞苦難的聖座

基督教成為亞美尼亞國教的那一年,埃奇米阿津主教座堂也開始興建,今日已是「亞美尼亞使徒教會」的總堂,全世界的亞美尼亞使徒教徒都以此教堂為依歸,有著「亞美尼亞的梵蒂岡」美名,同時也是世界史上最早的大教堂(cathedral)。

聖座隨著亞美尼亞的興衰不斷重建或遭到破壞,但同時也是凝聚亞美尼亞人精神指標。當波斯人和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在16世紀相互爭霸的時後,波斯薩法維王朝的帝王阿拔斯一世決定採用焦土政策,逼迫大批亞美尼亞人遷徙到伊朗高原地區,甚至破壞部分聖座結構,試圖擊潰亞美尼亞人「歸鄉」的意志;而在亞美尼亞大屠殺期間,聖座成為從土耳其逃出的亞美尼亞難民避難所,第一次大戰結束的時後,根據統計,總共有7萬難民寄居在埃奇米阿津主教座堂這個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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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迢迢卻遇上埃奇米阿津主教座堂整修,令筆者扼腕不已。Photo credit: Frank

在西方的詮釋之下,今日基督教的中心似乎轉移到歐洲和美洲,甚至把「亞美尼亞使徒教會」視為異端,但是在亞美尼亞人的心目中,基督教最早是猶達達陡(Juda Thaddaeus)和巴多羅買(Bartholomaios)兩位使徒從耶路撒冷帶到高加索,而且亞美尼亞人創建了最早的政教合一國家,他們肩負著類似猶太人的命運,在高加索穆斯林地區努力保衛西元4世紀以來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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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座內一景。Photo credit: Frank

地理的命運

位於高加索地區的亞美尼亞王國,地處歐亞之交,又是西方的羅馬帝國和東方的波斯帝國的勢力交會點,西元4到5世紀之間,亞美尼亞王國成為兩個東西大帝國的緩衝區,時而臣服羅馬,時而臣服波斯,時而獨立;Robert D. Kaplan在《地理的復仇》中再度喚醒地緣政治之父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引用其「心臟地帶」的理論,說明歐亞大陸的爭霸都與地理樞紐有關:誰控制心臟地帶誰就控制全世界。高加索山地這塊地區可以說是心臟地帶的中心,亞美尼亞所處的地理位置,讓她從古典文明興起到現代國家之肇始,都無法扭轉其隨時面臨強權宰割的命運。

大亞美尼亞
亞美尼亞王國時期的行政區域圖,阿爾札赫共和國大約位於地圖上Artsakh的位置。取自網路圖片

隨後,7世紀阿拉伯帝國擴張,亞美尼亞多數時間都是在穆斯林勢力的控制之下,無論是阿拉伯人、波斯人或是土耳其人,帶有基督教血統的亞美尼亞使徒教派也不斷遭到壓迫,近代發生於一次大戰期間的亞美尼亞大屠殺是對亞美尼亞人迫害的最高峰。

鄂圖曼土耳其帝國藉著一次世界大戰展開有計畫性的種族屠殺,逼迫在境內的亞美尼亞裔向外遷徙,從而藉機屠殺,同時破壞帝國境內的亞美尼亞教堂;土耳其政府至今仍不願承認這是一場種族清洗(Genocide),諷刺的是,種族清洗這個字彙正是各國研究亞美尼亞大屠殺之後所產生。亞美尼亞至今仍然與土耳其交惡,除了陸路邊境封鎖外,還可以在亞美尼亞的第二大城嗅到此種民族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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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葉里溫市郊的亞美尼亞大屠殺紀念碑始建於1967年,在山丘上俯瞰著市區。Photo credit: Frank

位於土耳其和喬治亞共和國邊境的第二大城久姆里(Gyumri),在沙俄時代則是名為亞歷山卓波爾(Alexandrapol ),2010年時,當時的市長Vardan Ghukasyan曾經代表市民說出大多數人的心聲,希望能夠將城市名稱久姆里改回亞歷山卓波爾,反對者認為「亞歷山卓波爾」是俄羅斯殖民的象徵,但大部分市民認為「久姆里」來自土耳其語,其實更為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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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姆里市政廳廣場前的西元451年阿瓦萊爾戰役( Battle of Avarayr)紀念雕像,此役亞美尼亞雖敗給波斯帝國,但卻保存了亞美尼亞人的信仰。Photo credit: Frank

地圖上看不見的卻依舊存在的兄弟共和國

亞美尼亞大部分新婚夫妻因為出生於內陸國,度蜜月時常選擇進入北邊喬治亞國境,到巴統(Batumi)海灘一睹黑海無際的海洋。新婚夫婦選擇不多,因為除了西邊的土耳其之外,亞美尼亞對東邊的亞塞拜然也有不共戴天之仇,兩國為了一個今天在地圖上看不見的共和國爆發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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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亞美尼亞和阿爾札赫共和國邊境的關卡,需先在此登記入境,然後進入阿爾札赫共和國市區外交部申請簽證,以便離境時再到此處查驗。Photo credit: Frank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亞美尼亞人和世界其他區域的民族一樣,展開獨立運動,然而1917年紅色十月革命後的俄羅斯蘇維埃政府將影響力拓展到南高加索地區,此區民族宗教混雜,蘇聯為了便於控制,將90%居民為亞美尼亞人的納戈爾諾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劃入主要信奉伊斯蘭的亞塞拜然境內成為自治區。在蘇聯的控制下,民族衝突並未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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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簽證可選擇在圖中的阿爾札赫共和國外交部,也可以選擇在亞美尼亞的阿爾札赫共和國大使館辦理。Photo credit: Frank

戈巴契夫展開經濟革新之後,使得蘇聯搖搖欲墜,納戈爾諾卡拉巴赫的問題再度浮現,自治區內居民在1988年投票宣布獨立,選擇與亞美尼亞合併,亞塞拜然和亞美尼亞兩國間衝突不斷升高,境內各自傳出對敵對族群的強暴、流血暴事件,幾乎是同時期巴爾幹半島南斯拉夫的翻版。雙方在1992年進入全面戰爭的高點,直到1994年才在聯合國的調停下簽署停火協議。戰後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共和國(Nagorno-Karabakh Republic, NKR)成立,NKR雖然獲得實質獨立地位,但卻未獲得普遍國際承認,僅有3個也未獲普遍承認的政治實體承認,3個政治實體分別是:聶斯特河沿岸摩爾達維亞共和國(Transnistria)、南奧塞提亞(South Ossetia)和阿布哈茲(Abkhaz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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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潘納克特NKR陣亡將士博物館內陳列著當年與擄獲亞賽拜然國旗的勝利照片。Photo credit: Frank

NKR在2017年2月通過全民公投,採用過去亞美尼亞王國的舊地名,將NKR改稱阿爾札赫共和國(Artsakh Republic)。阿爾札赫共和國並不存在世界地圖上,拿出世界地圖或是用Google Map,會發現她位在亞塞拜然境內,想要進入這個國家,可以從亞美尼亞首都葉里溫(Yerevan)搭乘小巴前往,驅車至邊境(或是地圖上的亞塞拜然邊境)時,並沒有海關或邊防,外國人僅需先在關卡小屋登記護照,再到位於首都斯特潘納克特(Stepanakert)的外交部申請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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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札赫共和國外交部向外國人核發入境簽證,但該共和國國民卻是使用亞美尼亞護照,外交必須向政治妥協,台灣人感同身受。Photo credit: Frank

身為台灣人,很能夠體會阿爾札赫共和國人民的心情。詢問當地人,阿爾札赫共和國國民出國必須使用亞美尼亞護照,而亞美尼亞國民或是阿爾札赫共和國兩國人民相互往來無須檢查文件,只有外國人需要申辦阿爾札赫共和國入境簽證,這和臺灣政府不斷在國際法上試圖證明自己是個獨立國家,卻不時需要面對國際政治妥協如出一轍:阿爾札赫共和國國民必須持有亞美尼亞護照出國;臺灣國民持臺灣護照可能無法入境特定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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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札赫共和國最著名雕像We Are Our Mountains,目前已經成為共和國國徽的一部分,我們從上張簽證照片上的老鷹胸口可以看見這座雕像。Photo credit: Frank

德不孤,必有鄰

儘管亞美尼亞和她的兄弟阿爾札赫共和國在歷史上遭遇兩千多年的苦難,不過兩國首都街道上卻看起來像歐洲,廣場上不時出現傳統樂器藝人演奏高加索風情的樂曲,主幹道路名則是採用歷史上著名詩人、建築師、導演、畫家來命名。例如穿過葉里溫市中心的Mesrop Mashtots大道,就是取自以西元五世紀時發明亞美尼亞文字的神學家聖梅斯羅布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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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廣場的夜晚人不多,但總傳來悠揚的高加索音樂,點綴葉里溫的秋夜。Photo credit: Frank

多數國家城市道路多辦會使用建國君主或是戰爭英雄來命名,亞美尼亞的歷史並不缺乏慘烈戰爭,民族英雄也可說層出不窮,但是亞美尼亞的街道卻充滿著藝術氣息,玻璃櫥窗的擺設讓人感到置身歐洲街道。每個國家有其展現國族意識的特色,在亞美尼亞,我們看到的不只是古代君王帶給子民的驕傲,還看到更高層次的藝術情操引領著後世子孫,即便在歷史征戰的洪流中,亞美尼亞精神也不曾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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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總是充滿著介紹藝術家的立牌,比起君主或戰爭英雄雕像更為密集。Photo credit: Frank

《A級控訴》電影裡以亞美尼亞畫家高爾基(Arshile Gorky)作為電影主軸,劇中女主角曾說:「這幅畫(指高爾基的畫作〈The Artist’s Mother〉)是我們的歷史寶藏,她是用來解釋我們是誰?如何以及為什麼會來道這裡的神聖密碼」。亞美尼亞用宗教、畫作、文字和電影編織她們的歷史,雖孤獨,卻永垂不朽。

後記:2020年9月底亞美尼亞及亞塞拜然因阿爾札赫共和國議題再啟戰火,11月10日「雙亞」簽署停火協議,阿爾札赫共和國大部分領土已在亞塞拜然軍隊的控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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